第93章 投鼠忌器
梁九功帶著六阿哥及一班小太監(jiān)走了,空氣膠凝而壓抑,殿內的水仙芬芳如一張輕而薄的網(wǎng)細細密密地纏在身上,幾乎束縛得人窒息,她張了張口,卻不知能說些什么,膝蓋在金磚地上跪了太久,幾乎碎了,掙扎著幾次想站起身,都只能徒勞地跪回原處。
芳苓、茯苓見狀,忙將靈璧扶起來,幾乎是半抱半拉將她扶著坐在東梢間的坐炕上,“主子……”
靈璧垂眸,豆大的淚顆顆分明,半晌她才顫聲道:“……事已至此,我已無力回天,六阿哥是皇上親子,皇上不會虧待他,可你們,”她的目光看向跪在一邊的一眾宮人,“你們重新分派之后,想必都是散于各處,我已是庶人,留著銀錢也無用,等會,你們各去芳苓處領取五兩銀子,算是你我主仆一場,我的一點心意吧?!闭f著,她擺了擺手,示意眾人退下。
芳苓將銀子各自裝好,遞給眾人,茯苓、福慧卻不要,“主子被廢,將來不知要送往何處,定要用錢的,我這錢留給主子使費。”
小珠子、小墜子、小安子三人對視一眼,亦將銀子放了回去,“主子平日里待咱們不薄,便是偶有犯錯,主子也不懲戒,這錢……咱們也不要了。”
阿葵、阿蘩亦跟著將銀子放下。
芳苓垂淚,“你們這幫傻子,留著便是了,白費了主子這片心?!?p> 冬日天短,很快便昏黑下來,靈璧獨自坐在殿中,銅鏡之中映出她的面孔,不過半日,清麗如荷的面龐便已憔悴若斯,香爐里的香已燃盡,她站起身,抓了一把散香放進去,聞著那靜靜沉沉的香氣,于冷夜之中,驟然想起一句詞:【玉樓深鎖薄情種,清夜悠悠誰共?羞見枕衾鸞鳳,悶即和衣?lián)怼俊?p> 枕上鸞鳳依舊成對,月下雙鳥棲,可陪著自己的人卻不知在何處,只余她一人對鏡成雙影,最是寂寥。
永和宮外,小金子帶著幾個小太監(jiān)守于外側,等至戌時末刻,一個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跑了出來,小金子攔住要沖出去的一個小太監(jiān),映著月光看過去,正是阿蘩。
只見她四下看看,悄沒聲兒地進了承乾宮。
衛(wèi)常在正要歇下,見她走進來,皺眉道:“你來做什么?”
阿蘩勾起唇角,“常在好大的忘性,當初咱們一道送進宮,是誰的主意?如今德嬪既倒,我如喪家之犬,你當如何補償?”
衛(wèi)常在合上衣襟,斂衽坐下,“呵,來威脅我?”
阿蘩福了福身,“你懷著身孕,前途無量,也該照顧照顧昔日的姐妹吧?此事完成,主人的賞賜是主人的,我如此助你,你如何謝我?”
衛(wèi)常在倚在軟靠上,“你該知道,咱們的家人都捏在主人手中,他讓咱們生,咱們就能生,他讓咱們死,咱們就得死,我勸你乖乖聽話,等德嬪死了,我自然為你想法子?!?p> 阿蘩頷首,“好,你可別忘了今日的話?!?p> 小金子搓了搓下顎,待阿蘩出來,他帶著幾個小太監(jiān)沖了出去,堵上阿蘩的嘴,將她扭送到了乾清宮。
入骨冬意透過紗屜,侵襲空寂的大殿,四周燭火幽幽晃動,映著乾清宮陳設,如重重鬼影,阿蘩被押著跪在地上,木紅地四合如意天華錦紋栽絨毯輕柔厚密,正中的四合如意天華錦紋在她眼中如水波般動起來,似要將她湮滅。
皇帝垂眸看她,“說罷,誰讓你偷了德嬪的東西,陷害德嬪的?”
阿蘩再蠢,此時也明白過來了,原來白天的一切都是一個局,為的就是騙她出來,“……皇上從未廢除德嬪?!?p> 皇帝撥弄著青碧璽手串,“廢話少說,你幕后主使是誰?”
阿蘩咬緊下唇,蒼白如紙的唇瓣上沁出血珠,垂首的瞬間,她看見身后的香爐,驀地抬起頭,看向皇帝,“這事,我不能說!”說著,猛地一頭撞上那掐絲琺瑯蟠龍海馬紋象足委角熏爐的尖角,登時血濺三尺,一命嗚呼。
梁九功等人愕然看著這瞬息驚變,血色在地毯上彌漫開來,那刺目的紅色讓他回神,他忙讓人抬了那頭殼破碎的尸首下去,這才看向皇帝,“萬歲爺……”
血順著委角滴滴墜落,皇帝沉沉嘆息一聲,“好絕的一顆心,為了護住那人竟連自己的性命都敢犧牲?!?p> 梁九功道:“萬歲爺,聽圍捕阿蘩的小太監(jiān)說,阿蘩……進了,承乾宮。”
承乾宮?
承乾宮!
又是承乾宮!
皇帝暴起,將那熏籠一腳踹翻,火星四濺,若不是梁九功眼疾手快潑了水上去,幾乎就是瞬間起火,“每一次永和宮出事,都會指向承乾宮!”
小金子帶人將染血的地毯拖下去,又換了新的地毯、熏籠來,皇帝如同一條受傷的巨獸來回走動,“她究竟要做到何種地步,她是朕的表妹,她為何如此蛇蝎心腸?。俊?p> 梁九功從未見過如此暴怒的皇帝,嚇得心膽俱裂,“萬歲爺……萬歲爺,氣大傷身啊,氣大傷身,此事尚有疑點,或許……互相,就不是佟貴妃娘娘所為呢?”
皇帝劈手將四足幾上的茶盞揮落,隨著那碎裂聲響起的,是皇帝的怒吼,“除了她,還有誰一心想要德嬪的性命?從前她是自己下藥,如今倒好,她用朕的孩子,用一條性命去害德嬪!如此毒婦,實實讓朕惡心!朕要廢了她,朕一定要廢了她!”
梁九功跪下,嗵嗵叩首,語氣已經(jīng)哽咽,“萬歲爺,奴才斗膽,求您想想孝康章皇后,求您想想太皇太后啊,您是天下一等一的孝順,太皇太后若知道自己寵愛多年的人是如此模樣,她該是何等失望,何等傷心??!”
皇帝頹然坐回原處,捂住臉,是,一個佟佳仙瑯死不足惜,可不能……不能傷了太皇太后一片慈心,梁九功見尚有回圜的余地,接著道:“更何況,皇上您細想想,昨日在翊坤宮,惠嬪娘娘口口聲聲咬死德嬪娘娘,是誰出聲相幫?若貴妃娘娘真有陷害之舉,她為何沒有順水推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