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申生默然不語,芮姬指著大殿道:“你看看這里,高檁朱楹,雕欄彩壁,如此煊赫堂皇之所,哪一木哪一磚后面不承受著一條條的性命,日復(fù)一日,年復(fù)一年,你爭我奪,紛紛擾擾,為的都是那至高無上的權(quán)勢,晉國數(shù)百年來,可有一日曾停歇過。多少人生在君候貴冑之家,身不由已,縱然天生我材也不得所用,終生為權(quán)勢所縛。以世子你的才能,若為一劍客,必能天下無雙,名震武林;若為一學(xué)士,必能胸藏翰墨,文章遺世;若為一商賈,必能富甲一方,拋金如土??上闫鵀槭雷?,縱然你能容得下他人,他人又怎能容得下你?”
“聽夫人如此感慨,莫非夫人也是迫不得已,才到這里來躲避紛爭的?”
“老身早已心如槁灰,生死都已淡然,住在哪里都是一樣,唯有一件心事還沒有了。老身只是替世子惋惜,她們這些姬妾,雖然失寵而死,尚且能在廟堂內(nèi)占一牌位,享后世煙火祭食,你身為世子,位極臣主,一旦從高位跌落必定粉身碎骨,到時別說進(jìn)廟堂配享,只怕你往日的功勞也被一筆抹殺,落得個棄骨于荒郊野塋之中?!?p> “夫人未免言過其辭了,其實(shí)兒臣早知道君父屬意于奚齊由來已久,其實(shí)她們大可不必如此處心積慮,大動干戈,我對世子之位并無留戀,她們想要盡管拿去好了?!?p> “世子之位豈是說讓就能讓的,非是合宗法儀規(guī)者不能任之,否則如何懾服眾人,繼任國君。驪嬙想讓她的奚齊名正言順的當(dāng)上世子,必然先得給你羅織罪名,讓你這個世子身敗名裂才行,世子想必已聽說那首傳得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的詩了吧,怕是就出自驪姬等人的手筆?!?p> 申生嘆道:“似驪姬姐妹這般的尤物,古往今來有幾個君王能不動心的,也難怪君父一時受其蒙蔽,但想來君父終究會醒悟過來的。”
“只怕首先要醒悟的是世子你吧。”芮姬從袖中取出一塊折得四四方方的絲帕,交給申生,申生打開來看,見上面的字跡十分纖細(xì),似是出自女子之手,但墨跡粘連,毫無筆法,再看內(nèi)容,不禁暗暗心驚。
原來上面說的盡是驪姬姐妹的暴虐淫亂之事,諸如驪姞和內(nèi)豎息在珍禽苑淫亂,驪嬙讓弋尾將章含宮禁衛(wèi)令全部醉倒,放火燒死搖風(fēng),并嫁禍趙衰等等,讀來無一不讓人膽戰(zhàn)心驚。
申生道:“不知此書是何人所寫?”
芮姬指著角落里的一個牌位道:“這是曾姬所寫,老身當(dāng)初將她留在身邊,讓她暗中調(diào)查驪姬姐妹的逆亂之舉,曾姬不負(fù)所望,將姐妹倆的罪證一一查實(shí),可不及向晉候揭發(fā),就受驪嬙逼迫,觸梁而亡,老身僥幸裝瘋賣傻,才騙過驪嬙,留得性命到現(xiàn)在?!?p> 芮姬波瀾不驚地?cái)⑹鲋圃谥v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,申生卻聽得手心冒出了冷汗,一面唏噓驪姬姐妹在這條不歸路上的漸行漸遠(yuǎn),又暗嘆這些年芮姬的艱難處事。
芮姬又道:“這些都是曾姬的臨終絕筆,雖字字含怨卻句句真實(shí),老身今日將它交給世子,是希望世子能將它交給晉候,讓驪姬姐妹得到應(yīng)有的懲罰,曾姬和眾姐妹的冤屈也能早日得到昭雪。”
見申生默然不語,芮姬又道:“這幾年來,老身雖然身在太廟,暗中一直讓人留意驪姬的一言一行,這些證詞都是有憑有據(jù)的,世子若能出得太廟,務(wù)必盡快將此絕筆書交給主公,必要時老身也可親自出來作證。即使不能立馬將姐妹倆嚴(yán)懲,只要她倆在主公跟前失了寵,就能慢慢圖謀后事,世子也能挽救自己的性命,老身也可告慰在地下冤屈致死的姐妹們?!?p> 申生將絕筆書照舊折好了,放進(jìn)懷中,道:“請芮夫人放心,兒臣自會相機(jī)行事。”
“老身聽說,當(dāng)年衛(wèi)姬在桑園自縊前,也曾寫下一封血書,老身后來多方打探,都沒能找到這封血書,不知世子可有聽說?”
這封血書長漪交給申生后,申生就將它一直放在箱籠中,從未再想起此事,此時聽芮姬提起,申生愣了一愣,又微微搖了搖頭。
芮姬道:“可惜,衛(wèi)姬的血書必是控訴驪姬的發(fā)指之舉,若能為我們所用,則多了幾分勝算。驪姬多行不義,犯下累累血行,必有諸多痕跡可尋,老身要看她究竟一手遮天能到幾時?!?p> 芮姬又交待了幾句,申生一一答應(yīng)著,不多時便告辭出來?;氐骄铀?,又將方帕打開來看了幾回,心中感慨萬千,想起姐妹倆初進(jìn)宮時的音容笑貌,正是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女,言語率真,一笑一顰皆無心機(jī),不想世事變化,歲月流轉(zhuǎn),姐妹倆竟在爭權(quán)奪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(yuǎn)。
想起姐妹倆在南槐莊對自己的一番明志,申生不禁又有些愧疚,暗想當(dāng)初若果真帶她倆遠(yuǎn)走高飛,也許就不會有后來這么多的腥風(fēng)血雨。
申生正浮想連翩,此時隗姒的面容又閃現(xiàn)出來,申生忙收了神,暗暗搖頭,心道:若非我留下來,又怎能與姒兒廝守在一起,我與姒兒情投意合,怎可再有別的念頭。
申生遂將布帕收了,上床睡覺不提。
幾日后晉詭諸帶著兩位楚姬從長庲回到宮中,驪姞和驪嬙同到燕朝迎接,晉詭諸見半月不見,驪姞氣色好了不少,心中高興,道:“想來愛姬身體已經(jīng)痊愈,可是按醫(yī)官之法,找到了鹿胎,熬成湯藥喝了?”
驪姞便將優(yōu)師新買了幾個侏儒,并將其中的一個贈給自己的事說了。驪嬙笑道:“自從主公貼了告示出去,重賞之下到是有不少送鹿胎來的,醫(yī)官看了卻說都不是,更有甚者,將那狗的胞宮送來冒充,臣妾下令將他們在宮門口杖斃,以儆效尤,萬不可助長這些刁民的耍奸作偽之風(fēng)。臣妾見妹妹終日不樂,又和優(yōu)師商議,優(yōu)師遂出宮找了幾個善謔的戲子來,唱曲雜耍無不精通,頗合妹妹的心意,臣妾就擅自做主,將他留在章含宮,閑來給姞兒做些樂子,姞兒這病竟慢慢好起來了。主公說奇是不奇?”
晉詭諸聞言來了興致,道:“宮中還有這樣的人,喚來讓寡人也解個悶兒?!?p> 驪嬙笑道:“主公旅途勞頓,先歇上一日,明日再看也不遲?!?p> 晉詭諸依言作罷,當(dāng)晚就在燕寢歇宿,驪姞留下來作陪。驪嬙有宮務(wù)要處理,先回章含宮去,秀葽此時過來說藍(lán)、青兩位娘娘來向夫人問安,已在外頭候著多時了。
驪嬙讓她們進(jìn)來,兩人向驪嬙行了禮,驪嬙道:“你們剛剛才回宮,一路辛勞,何必急著來請安?”
藍(lán)姬道:“夫人管理后宮,不辭辛勞,我們不過陪主公出去游玩些日子,哪里敢言勞頓?”
藍(lán)姬將這些日子以來晉詭諸的生活起居等事,包括寵幸了哪些姬妾,見了什么人,都一一說了。
驪嬙問:“巫剡給主公開的真武湯可有喝著?”
青姬道:“主公召姬妾侍寢前必要喝上一碗的,還說喝此湯藥如有神助?!斌P嬙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又問了幾句,讓兩人回去歇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