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里克不愿上書提立奚齊為世子,里氏不敢進宮去見驪嬙,只得在府中稱病,多日不出。這日驪嬙打發(fā)了一個內侍來里克府上,面見里氏,傳下口諭說驪夫人聽說里夫人有恙,所以特地請來一位醫(yī)術高明的醫(yī)官,為里氏診病。
里氏見躲不過,只得躺在床上,放下床幔,讓人將醫(yī)官請進屋里。醫(yī)官進了屋,道了安,里氏正欲伸出手來請醫(yī)官診脈,覺得聲音十分熟悉,遂掀開床??慈?,那醫(yī)官不是別人,正是驪嬙身邊的優(yōu)師。
里氏與優(yōu)師也是熟識了,不禁奇道:“樂師大人什么時候也會給人看病了?”
優(yōu)師行禮道:“在下雖不能治五谷水土引起的臟腑之病,卻擅長治心病。所以驪夫人打發(fā)我來給里夫人看看,萬一藥到病除也不一定?!?p> “依樂師大人看,妾身這個是什么心病呢?”
“要醫(yī)治里夫人的心病也不難,里夫人的病癥所在是司馬大人,只要司馬大人遂了夫人的愿,病自然就會痊愈了?!?p> “樂師大人診斷得是不錯,只是這藥方又該如何開呢?”
“請里夫人為小臣和司馬大人治酒備宴,小臣只需用幾杯酒就能讓司馬大人回心轉意?!?p> “只怕樂師大人是要失望了,我這個夫君是個榆木腦袋,妾身這些日子來,說好說歹,夫君就是不愿領驪夫人的情,豈是一杯酒就能說服他的?”
“司馬大人在朝中為官多年,能有今日的地位實屬不易,司馬大人也是聰明人,只是身處亂局中難免有犯糊涂的時候,容小臣點拔他一番,司馬大人定會醒悟過來?!?p> 里氏依言命人在房中備下酒席,待里克回府后,就讓人把里克請入席間。里克見里氏今日打扮得花團錦簇,席間溫言軟語,殷殷勸酒,一反這幾日的冷淡,不禁奇道:“夫人的病可是大好了?”
里氏笑道:“說來也奇怪,我這個病來得快,去得也快,今兒早上還纏綿病榻,后來見了一位從宮里來的貴客,三言兩語地就把病治好了?!?p> “哦,這位貴客是誰?”
里氏讓人把優(yōu)師請上席來,里克一見之下也是大為詫異,知道這優(yōu)師是晉詭諸和驪嬙身邊的寵臣,怠慢不得,當即請入上座,讓里氏在旁倒酒。優(yōu)師和里克一番推杯換盞,優(yōu)師只談些野聞逸事,全然不涉朝政,里克也不知他此來何意,只得在一旁陪著喝酒。
幾壺酒下去,見里克有了些醉意,優(yōu)師道:“在下不才,愿為司馬大人和夫人作歌一曲,以回報兩位的深厚款待。”
里克大笑,“能聆聽樂師的清妙之音是何其有幸,樂師就快快唱來吧?!?p> 優(yōu)師遂起身走到堂下,揮手擺袖,頓足踏舞,口中唱道:“暇豫之吾吾,不如鳥烏。人皆集于苑,已獨集于枯……”
優(yōu)師反復吟唱數遍,里克斜睨著醉眼,“唱得好,唱得好。樂師大人一開口,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。只是未將愚鈍,前面兩句還勉強聽得明白,意思不外乎是獨自悠閑而不與人親切,還不如鳥雀,這后面兩句卻是何意?”
優(yōu)師唱罷回到席上,笑而不答,端起酒杯一飲而盡。
里氏突然插話道:“樂師大人,恕妾身冒昧,后兩句莫非是說別人都聚集在茂林,他卻獨自棲息在枯枝?”
“里夫人果然是聰穎之人。”
里克猶是不解:“何謂茂林,何謂枯枝?”
優(yōu)師道:“母親貴為君夫人,兒子又將繼承君位,這不就是茂林嗎?母親已亡佚多年,兒子又受指謫疏離,難道不是枯枝嗎?既是枯枝,恐怕離砍伐之日也不遠了?!?p> 里克醉眼迷離道:“好詩,唱得好,解得也好,來,末將再敬樂師一杯。”
旁邊里氏使勁朝里克擠眼色,里克毫無知覺,端起酒杯來要與優(yōu)師敬酒。
優(yōu)師起身道:“司馬大人今日怕是喝醉了,小臣擾攪多時,言語不當之處還請見諒。”說完便告辭離去。
里克親自送到府第門口,回到堂上,腳還沒跨進門檻,里氏端著酒杯過來,將一杯酒朝里克當面潑來,澆得里克頭面盡濕。
里克怒氣上沖,正要發(fā)作,見里氏圓瞪雙眼,指著自己罵道:“你醉死在酒缸里也就罷了,如今刀已架在頭上,你卻還似沒人事一般,難道要等把里氏一門屠滅了你才醒得過來嗎?”
里克一個激靈,方才想起自己和優(yōu)師飲酒時,優(yōu)師唱的那首歌大有深意。里克懊惱道:“是酒誤我,我剛才說什么了嗎?”
里氏道:“趁他沒走遠,還不快去追回來?!?p> 里克忙讓人快馬去追,幸好優(yōu)師的馬車走得不快,不多久就被趕上,又被重新請進里克府。這次里克將優(yōu)師迎進內室,摒退了左右人,請入上座。
優(yōu)師笑道:“司馬大人酒醒了嗎?不知再次將小臣召來,可有要事吩咐?”
“末將是個粗人,平日說話從不拐彎抹角,剛才樂師唱的那首歌,末將事后細細想來,似乎另有含意,不知樂師可否據以直告?”
“里夫人是驪夫人跟前的???,驪夫人視其為心腹姐妹,所以眼看朝局有變,驪夫人才讓小臣來提醒司馬大人一聲,所含之義已盡在歌中說明,司馬大人也不必裝糊涂,若不是知曉其中利害,何必再將小臣喚來呢?”
“末將愚鈍,不知樂師所唱的只是一句戲言,還是已經聽到了什么風聲?”
見優(yōu)師笑而不答,里克再三躬身作禮,向其請教,優(yōu)師這才附身上前,低聲道:“主公已經決定殺掉申生,另立奚齊為世子,不日就要成事,里司馬是申生的故交,不知今后將做何選擇呢?”
里克愣了半晌,才道:“我里克身為臣子,自然謹遵君令,不敢有違,但我與申生又是故舊,不忍見其遭此罹難,思來想去,唯有保持中立,不知如此可能免除災禍?”
優(yōu)師道:“里司馬明哲保身,也未嘗不可?!?p> 將優(yōu)師送走后,里克一夜未眠,第二日天不亮,里克就趕到丕正府上,丕正剛剛起床,還沒來得及洗漱,見里克一早來訪,知道必有要事,便將里克迎進內室。里克將昨日優(yōu)師的話告訴原原本本告訴丕正,丕正道:“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,只不知你是如何應對的?”
“說來慚愧,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對以中立而已。”
丕正連連嘆氣,“可惜啊可惜,你的一個中立卻把世子的性命搭進去了?!?p> “這是怎么說?”
“如果你說你不相信晉候會做出忤逆天下,廢除申生的事,驪姬等人一時還不敢立刻動手,咱們就可趁此機會聯(lián)絡眾人,支持申生,然后想辦法分化驪姬的黨羽,待她們有所松懈,再離間她們,使她們改變計劃。如今你卻說保持中立,則堅定了她們陰謀奪位的決心,她們即已成竹在胸,便不可能再各個擊破了?!?p> 里克沉默片刻,黯然道:“說過的話即已無法收回,再提無益,何況他們謀劃多時,根本無所顧忌,又豈是我一人能阻止得了的。正兄如今可有什么辦法?”
“我還能有什么辦法,侍奉君主的臣子,君主的旨意就是臣子的心意,朝政變化豈是我能決定得了的。你卻不一樣,你手中握有重兵,你選擇支持誰,誰就有了爭奪半壁江山的底氣?!?p> 兩人在內室談了這半晌,天色已經大亮,清晨的陽光穿過天井灑到外屋,昏暗的內室此時才稍稍明亮起來。里克看著陽光下升騰彌漫開來的一縷煙塵,思忖良久后道:“古往今來總有些自稱為名臣良將的,打著除暴安良的名義弒君犯上,或自以為清廉忠直的,憑一已之心去裁決他人的家事,我里克沒有膽量去做,而委屈自己的良心去順從君命,為自己謀求私利而廢棄道義,我里克又于心不忍,不如隱退不出,遠離朝政也罷?!?p> 從此之后,里克便稱病不上朝,驪嬙和優(yōu)師見申生的舊黨隱退的隱退,稱病的稱病,余下的更是緘默不言或改投他人門第,遂放心依計行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