驪嬙那日自四方館回去后,勾起一段心事來,悶坐了半日,命細柳備下筆墨,鋪上布帛,按著記憶,將那日在四方館外聽到的樂曲寫了下來。那本是一首由多種器樂合奏而成的禮樂,驪嬙憑著自己對音律的天賦,才思涌動,陸陸續(xù)續(xù)的,將曲子用記譜法的方式改寫成一首琴曲。驪嬙連著寫了兩日,餓了不過飲些湯水,到晚間亦挑燈披衣,字字推敲,反復吟弄,終于寫就擱筆。
驪姞見姐姐似是中了瘋魔一般,將細柳叫過細問后,才知姐姐此舉必有深意。又見她如此專注,也不去打擾,隨她去了。
驪嬙寫完后,本想將帛書交給細柳,讓她送到樂府去,交給優(yōu)師,轉念一想,存心要試探優(yōu)師一番,便將打掃珍禽苑的一個宮人叫過來,叫他送去,卻不必說是誰差譴來的。
打發(fā)完宮人后,驪嬙才覺疲累至極,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,一直睡到第二日正午才醒來。細柳服侍驪嬙梳洗完畢,端來午膳,驪嬙就著鹿脯,用了些湯泡飯,便把昨日送帛書的宮人叫過來,詢問情況。宮人道昨日優(yōu)師被叫去宮中演奏了,帛書只交給了他的仆人。驪嬙心中便有些悵然。
因晉候這幾日忙于賽親大會的事,沒到草屋來,驪嬙更是無事可做,在門口枯坐了半日,看那鸚鵡吃食。到了晡時時分,陰沉了一日的天空飄起雪來,細柳在屋內生起火爐,侍候驪嬙到屋里坐下。驪嬙見驪姞還沒從珍禽苑回來,便叫細柳差人往珍禽苑給姞兒送斗笠和簑衣。
只片刻功夫,天色愈加灰暗,雪也下得稠密起來,驪嬙吩咐細柳關了門,在室中又加了個火盆,躲在屋中取暖,不時透過窗子看驪姞回來了沒有,就見茫茫天地中遠遠地有個人,迎風冒雪,正費力地往草屋走來。
驪嬙初時以為是晉候,走得近了,見那人身材頎長,非晉候可比,因低著頭而行,看不清面目,待那人走到草屋邊上,驪嬙才看清楚,來人原來是優(yōu)師。
驪嬙忙命細柳打開門,將優(yōu)師引進屋來,見他的棉布斗篷上已被水洇濕了一大片,心里雖暗自欣喜,嘴上卻責備道:“樂師大人怎么也不戴個斗笠出來,外面這么大的雪,萬一受了寒,妾身的罪過可就大了。”
優(yōu)師趿著半濕的鞋子,忙不迭行禮道:“小臣突然造訪,是小臣唐突了,小臣剛剛看到娘娘差人送來的樂譜,看過之后,欣喜異常,急欲來向娘娘討教,都不曾留意外面下起雪來,走到半路,發(fā)現(xiàn)雪已經(jīng)大了,也不便再回去,致使衣衫不整,還請娘娘恕罪。”
細柳在旁聽了暗自好笑,驪嬙讓細柳把優(yōu)師的斗篷和鞋襪放在炭盆上烘干,一面請優(yōu)師里面坐。
優(yōu)師不待坐定便道:“小臣早覺得那首禮樂雖好,但調子過于拖沓、冗長,不適合在宮宴或伴舞時演奏,想修改又不知從何下手,剛才看了娘娘的曲譜,頓時茅塞大開,只是還有幾處地方不太明白,所以特地過來,請娘娘指教?!?p> “妾身那日偶然經(jīng)過四方館,聽聞此曲,覺得若能改為琴曲應更有一番意境,便試著寫了出來,也不知得不得法,今日聽到大人如此夸獎,實在是愧不敢當?!?p> 驪嬙眼波一轉,又笑道:“妾身并沒有在曲譜上署名,大人怎么知道是妾身寫的呢?”
“除了娘娘,天下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這樣的譜子。上次娘娘在梅林中寫的琴譜,小臣仔細琢磨,才領略到其中的技法,娘娘聰明絕頂,小臣實在是佩服之至?!?p> “大人過獎了,若不是大人彈得好曲,妾身再聰明,也不能憑空造譜啊。只是,大人以后有什么事讓奴才過來說一聲就行了,何必大老遠的,不辭辛苦地跑來。”
驪嬙嘆一口氣,神情寂落下來,“如今這里不比章含宮,地處偏僻不說,萬事疏漏,大人來了妾身都沒有什么好招待的,真是慚愧?!?p> “娘娘的話讓小臣惶恐之極,兩位娘娘返宮多日,小臣卻一直沒能來覲見兩位娘娘,所幸今日前來還不算太遲,請娘娘受小臣一拜,恭賀兩位娘娘重返宮中?!?p> 優(yōu)師說完向驪嬙行拜首禮,驪嬙忙扶起道:“大人快快請起,如今我們姐妹倆已不是什么主位娘娘,不過尋個地方,躲人耳目,存身安命罷了。大人有心來看望我倆,妾身已感激不盡?!?p> “娘娘可不要這么說,驪娘娘天賦異稟,聰明過人,姞娘娘溫婉可人,絕世容姿,兩位娘娘雖暫時屈居于此,終究會重掌主位,榮顯后宮的?!?p> “大人不知,我們姐妹倆在宮中經(jīng)歷頗多磨難,早已是心如死灰之人,此番經(jīng)世子相救,在宮外幾經(jīng)生死,若不是怕連累世子的清名,妾身早想一死了之。重返宮中后,宮中又傳出諸多關于世子和我倆的流言蜚語,正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早知人心涼薄至此,我們姐妹倆還不如死了干凈?!闭f完驪嬙轉身,拿衣袖拭著淚。
優(yōu)師見此,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,遞給驪嬙,“要說娘娘離宮的事,還是由小臣挑起來的,要不是小臣暗中給世子報信,也不會有后來這么多事?!?p> “這是怎么說?”
優(yōu)師便將驪姬姐妹被關禁閉后,耿姬封鎖宮內消息,自己便借去里克家奏樂時,以隗姒之口向申生報信之事一一說了,末了嘆道:“小臣官小力微,一心想救兩位娘娘卻力不從心,思前想后只有世子才能擔當此任,不想后來又發(fā)生了這么多事,讓娘娘備受磨難,小臣實在是痛心不已!”
驪嬙看著優(yōu)師道:“大人能有這份心,妾身已是感恩不盡。我倆今后若真能如大人吉言,重掌主位,必定全力報答大人的相救之恩?!?p> 兩人正說著,驪姞從外面回來,見優(yōu)師來了,頗感意外,優(yōu)師又與驪嬙論了些曲譜上的事,便也起身告辭。細柳拿來已經(jīng)烘干的斗篷和鞋襪,為優(yōu)師穿戴上。驪嬙又親自取了一套簑笠過來,遞給優(yōu)師,優(yōu)師相謝而去。
驪姞見他走了,問道:“這樂師敢情有些古怪,今兒大雪寒天的,獨自一人到草屋來,可是有什么事么?”
驪嬙正色道:“妹妹,咱們對優(yōu)師是有提攜之恩的,難得他還懂知恩圖報,關鍵時也使了把力,咱們得把他拉攏過來才是。”
“以前章含宮出事的時候沒見個人影,如今咱們重返宮中,眼見晉候又回心轉意了,便似貓兒聞著腥味一般,全都尋了來,我看他與別人也沒什么不同?!?p> “鳥兒尚且擇大樹而棲,何況是人呢?我也早看明白了,咱們與其指望晉詭諸和申生,還不如靠自己來得更穩(wěn)當些。如今咱們在宮中勢單力薄,我看優(yōu)師也是個機靈人,將來必能為我等所用?!?p> 這晚下了一夜的雪,第二日雪停天霽,驪嬙一早就讓宮人們清除屋頂上和門前的積雪。幸虧前幾日晉候讓人加固了屋頂,昨日才沒被大雪壓垮,只滲了些水下來,驪嬙讓人把屋內的水漬一一清理掉,又換了新的坐席上去。
驪嬙正站在門口,看著宮人們干活,見梁五老遠就一路小跑過來,口中喊著,“嬸娘,嬸娘……”待跑近了,驪嬙見他鼻尖上竟已有細密的汗珠。
梁五氣喘吁吁道:“嬸娘,下了雪馬車行走不便,侄兒只能一路跑過來了,可讓侄兒好走?!?p> 驪姞聽見聲音從屋中出來,見了梁五笑道,“我道是誰呢,一口一個嬸娘,喊得跟親娘似的,原來是二五子來了?!?p> 梁五聞言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,道:“看我這張嘴,凍得說話都不利索了,只看見屋外的,沒看見屋里的,只道干娘這會兒還沒起呢,忘了先給干娘請安了。”
一句話把驪嬙和驪姞都逗笑了。驪嬙道:“你一早巴巴跑來做什么?”
“主公說,要請兩位娘娘去宮苑里賞花,轎子過會兒就到。五子想,兩位娘娘可能要早做些準備,所以特地過來支會一聲?!?p> 驪嬙道:“有什么好準備的?”
梁五上前一步道:“今日除了兩位娘娘,主公還喊了六宮的主位娘娘、長公主和世子同來,除此以外,還有秦國的使臣?!?p> 驪嬙皺眉道:“天寒地凍的,哪有什么花可賞?”
“嬸娘不知,犀山東北角上原有一枝老梅,前幾年就枯死了,今兒一早有人發(fā)現(xiàn)竟開出了滿樹的梅花,宮里人人都說是奇事,所以主公特意喊了人一起去賞花喝酒?!?p> 驪嬙道:“難得你這么孝順,一大早跑來送信兒,拿兩個金錁子去喝酒吧。”
梁五謝恩走后,驪姞道:“這可奇了,主公賞花游園從沒把姬妾和世子湊在一塊兒的,如今還要加上外來使臣,這擺的是什么陣勢?”
驪嬙沉吟道:“只怕晉候此舉另有深意,咱們和秦人之間的那點事,主公是不知情的,今日可千萬不能露了破綻。不管他擺的是五行三才陣,還是天罡地斗陣,咱們都不能在耿氏等人面前敗下陣來?!?p> 驪姞憂心忡忡道:“咱們在魏國原邑遇到秦人的事,主公不知道,耿姬她們只怕是知曉的,萬一秦人說漏了嘴,咱們如何應付?我看這個花還是不賞也罷?!?p> “主公顯然對咱們和申生之間還存有疑慮,若我猜得不錯,今日的賞花大會必也是為著這個,咱們若是不去,豈不顯得做賊心虛,還未與耿姬等人交手,便自己敗下陣來。你盡管放心,有我在,必不會輸過耿姬她們?!?p> 兩人隨即回屋,精心梳妝打扮一番,不多時晉候果然派人來請兩位娘娘去宮苑賞花。姐妹倆一前一后,坐了兩頂小轎,由八個寺人抬著,往宮苑里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