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日晉侯處理國事完畢,便約了驪姬同去樂府賞樂。這樂府是樂工們演習、練曲之場所。不似民間的俗樂,樂府里演奏的皆是正樂,一律按著周朝的禮制,器樂搭配,曲調(diào)快慢,音量高低都有嚴格規(guī)制,連所奏之曲也必須視場合而定,不可隨意更換。
晉國雖比不上周朝禮樂完備,但也按制設了數(shù)百樂工和樂師,由大司樂統(tǒng)一掌管,宮中的器樂有鐘、鼓、磬、鉦、塤、蕭、笙、琴等,視祭祀、迎賓、燕飲之場合不一而奏,眾公子也需自小跟隨樂師學習樂理、樂器,方能成為知書達禮,御射完備之人。因近日新招了一批樂工,樂府內(nèi)正在加緊操練,準備在下月的秋祭日上進行演奏。
晉侯攜了驪姬和一眾仆從,往樂府逶迤而來。正是初夏微曛的天氣,犀山一帶的薔薇花開得千嬌百媚,南風起處,紅的、粉的花瓣飄了一地,又趕上晉侯今日心情大好,早朝時大司農(nóng)報說今年收勢喜人,各地倉廩充實,因此晉侯難得一臉欣然之色。
今日晉侯還帶了東關五、梁五兩人同來,這兩人自驪姬入宮以來,便被晉侯冷落不少,讓兩人著實焦惱了一陣,所幸他們俱是會見風使舵之人,見姐妹倆得寵,便日日去章含宮攀附,一來二往跑地熟了,東關五便認了驪嬙為干娘,梁五則拜在驪姞膝下,認了個干兒子,自此又在驪姬和晉侯跟前時常出入了。
一行人從章含宮出來,途經(jīng)茨園,驪姞指著假山上的薔薇花道:“許是晉國的水氣好,這薔薇花開得如此艷麗,把我驪戎的也給比下去了?!?p> 驪嬙道:“妹妹性子轉(zhuǎn)得真快,來了晉國不足數(shù)月,已是處處稱贊晉國的好,可見是個忘本的丫頭?!?p> 晉侯哈哈一笑:“愛姬言重了,我晉國雖好,卻找不出你們這樣絕世無雙的姐妹花來,驪戎雖不盛產(chǎn)薔薇,卻盛產(chǎn)美女??!”
驪姞掩口而笑,“主公又拿我們開玩笑了。姐姐,你看這朵花,紅的花綠的葉,層層疊疊,正和姐姐今日的衣飾相配,相得益彰。”
“少姬娘娘說得極是!”走在后面的東關五聞言,便摘下一朵花,“這花兒簡直就是為驪娘娘而開,艷麗無雙,芳香怡人,除了驪娘娘,再無第二人可以配得了。”
東關五巧手翻轉(zhuǎn),采下一朵紅薔薇,一朵白薔薇,獻給晉詭諸,晉詭諸將紅薔薇插在驪嬙頭上,將白薔薇插在驪姞頭上,襯著那根玉髻,更顯得清麗動人。
驪姞問:“這白薔薇可有名字?”
“娘娘,此花開得清雅非俗,且頗合今日此情此景,不如就叫白玉堂吧?”
“好個白玉堂,想不到東關五竟也有才情了。”晉侯道。
“還不是兩位娘娘才情出眾,奴才在娘娘跟前多了,少不得也耳濡目染,學了些墨水在肚里,倒讓主公見笑了?!?p> 梁五也道:“既然娘娘們喜歡,小的便吩咐下去,宮中遍植薔薇花,別的花都移至宮外去?!?p> 說著一行人來至樂府門口,大司樂得報急忙迎出來行禮,將晉候一行迎進府去,晉侯道:“不日就要舉行秋祭,你們的曲子排練得如何?”
大司樂垂首恭立道:“回主公,新近剛入宮一批樂工,經(jīng)驗雖少但稟賦尚佳,正日夜操練之中,另又趕制了一批鉦鼓,尚在試音之中,還需時日方可使用。小臣不才,定當盡心盡力,確保秋祭之時萬事諸備。”
晉侯略一點頭,一手攙了驪嬙,一手扶著驪姞,跨進府去,“你們盡管一切照常,寡人與愛姬閑來逛逛,聽音消譴而已。”
大司樂請晉侯與姐妹倆上首坐了,命眾樂工照舊演習。樂工們正在演練一首準備在秋祭日上演奏的樂曲《下泉》。樂工們按編制分為四組,二十人鳴鐘,十人擊磬,又五十人吹竽,十人彈瑟,隨著木柷之聲開響,五樂同奏,弦急而笙緩,鐘鳴而磬和,一倡而三嘆,曲調(diào)清朗之中見疏淡,和和雍雍,直傳至宮墻之外,連鳴噪不已的鳥雀聲也安靜了下來。
驪嬙見那些樂工們皆穿著青衣葛服,垂頭斂目,神情肅穆,聽那曲調(diào)又輕慢無稽,便覺有些無趣。此時一只小蟲飛入,停于驪嬙面前的案幾上,驪嬙便伸手撥弄起蟲子來。東關五見狀俯首道:“娘娘,此曲甚是無聊,讓他們換首曲子來聽如何?”
驪嬙向晉侯道:“主公,我聽了這曲子直覺昏昏欲睡,不如換首時下的新曲來聽?”
晉侯道:“嬙兒想聽什么曲?”
“昨日聽章含宮的優(yōu)人唱了一首名為《東方》的曲子,覺得頗為悅耳,不知大司樂可否演奏一曲來聽?”
恭立一旁的大司樂當下正容道:“娘娘,此曲乃鄭國的俗樂,街閭巷弄,隨處可聞,所謂靡靡之音,淫聲溺志,我樂府乃禮儀教化之所,怎可演奏此等俗樂?”
驪嬙不悅道:“是妾身孤陋寡聞了,不曾想人有三六九等,曲子也竟然分個高低貴賤,司樂大人是否太小題大作了?!?p> 見晉侯沉吟不語,大司樂上前一步道:“主公,所謂治亂以武、治民以禮,古人制禮樂以為民之節(jié),樂(yue)者,樂(le)也,治世之樂通于倫理,教化人民,亂世之音其調(diào)乖張,聞者生怨;亡國之音則哀聲以絕,愁思綿綿,皆是不祥之音。如今縱觀天下,宋、衛(wèi)之音溺聲,鄭音好濫,齊音驕志,皆非正音,我晉國豈能容此等音律充斥廟堂……”
“罷了,”晉侯不愿他再說下去,“大司樂如此堅持,愛姬再換一首來聽吧?!?p> 驪嬙道:“司樂大人即說鄭、衛(wèi)之音皆是溺志之流,那后宮的那些俳優(yōu)豈非罪該萬死,主公快快把那些人都趕了出去,萬一有人把主公耽溺后宮的罪名安在妾身頭上,妾身就是碎尸萬段也擔待不起?!?p> 驪姞忙道:“大司樂話已至此,想來也聽不得什么新曲了,但拿你們平時所奏的雅樂來聽吧,只一件,妾身愛聽那絲竹簫管之聲,甚是悅耳,那些個鐘磬之音,妾身聽得心里慌煩?!?p> 晉侯剛想發(fā)話,大司樂又道:“回娘娘,圣人制八音、定五樂,以鐘聲為號,以為立威;磬聲鏗鏘,以志忠勇;鼓鼙催動,歡以進眾,絲竹聲哀,以思良臣。五樂合奏,方能調(diào)和七律,以明貴賤、定尊卑。如今娘娘獨取那哀竹之聲,只恐泛濫情志,傷情悲懷,于人非宜?。 ?p> 驪嬙強壓怒火,轉(zhuǎn)向晉侯道:“主公,大司樂這個不可以,那個于禮不符,存心不愿為我姐妹倆演奏!想來也是,我姐妹是從那荒夷小國來的,原就不懂那些禮節(jié)雅樂,便也登不上這大雅之堂。罷了,妹妹,咱們還是回去聽那見不得人的俗調(diào)吧!”說完站起身,拉了驪姞的手便要走。梁五和東關五忙從旁好言相勸。
晉侯在案幾上重重一拍,沉聲道:“大司樂,你今日是要寡人和愛姬乘興而來,敗興而歸嗎?”
大司樂惶恐跪下,“微臣不敢,微臣只是循祖制,遵周禮,以保我晉國德音永存,如因此開罪于主公和娘娘,還請主公降罪?!?p> 一時之間,諾大的殿堂里雅雀無聲,眾樂工也一并屏息靜氣,俯首貼耳,但聽晉侯如何應對。晉侯緊盯大司樂,目光灼灼,心里盤算著如何發(fā)落,就見眾樂工中站起一人來,朗聲道:“主公,大司樂恭敬守職,乃是國之忠臣,但違君抗命,又為不義之人,小臣不愿司樂大人擔這不義之名,娘娘即愛聽那《東方》,又好絲管之音,請讓小臣代司樂大人演奏,一應罵名由小臣來擔?!?p> 晉侯道:“你上前來?!?p> 此人越過眾人,來到驪姬和晉侯跟前,但見他唇紅齒白,眉目俊朗,嘴角上翹之間自有一段風流笑意,竟不比東關五、梁五差半分。
晉侯大悅,問道:“你是哪里人氏,喚何名?”
“小臣名優(yōu),原是鄭國人,先后去過周都洛邑、宋國、齊國學習各種樂器和唱法,因此鐘鼓笙琴,吹拉彈唱,都略通一點。小臣來至晉國后,擔任宮中樂工,娘娘如不嫌小臣技拙,讓小臣為娘娘奏上一曲來聽。”
“你即是鄭國人,便唱上一段鄭曲來聽聽吧!”驪嬙瞟了一眼大司樂,見他一臉無可奈何之色,心中痛快之極。
這優(yōu)師生就一副好嗓子,在宮中隱晦了這兩年,正無計出頭,今日有此千載難逢之機當然不會放過,當下一開嗓,便將驪嬙等人聽得如癡如醉。
一曲罷了,晉侯問:“你入宮幾年了?”
“回主公,已兩年零六月了?!?p> “傳令下去,樂優(yōu)精五律、通七音,且德行兼?zhèn)?,善識大體,即日起升任樂府樂師一職。大司樂出言無狀,固執(zhí)乏變,罰看守樂府大門一月?!?p> 驪嬙笑道:“甚善。門人一職對大司樂來說頗為合適,大人可更要恪敬職守,把住大門,不可疏忽??!”言畢,驪嬙施施然隨著晉候離開大殿。
正要出門時,忽聽側殿內(nèi)傳來悠悠的唱曲聲,聲調(diào)稽慢哀婉,到也讓人心動。晉候放慢步子,細細聽那歌詞,只聽道:“彼黍離離,彼稷之苗。行邁靡靡,中心搖搖。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……”
晉候心中一凜,折轉(zhuǎn)身來,往側殿而去。進了殿門,見一個瞽矇,面前放著一架筑琴,邊彈邊唱,十分忘我,晉候進來了,方才發(fā)覺有人,忙問:“來者何人?”
瞽矇雙眼失明,尤其擅長聽音辨聲,所以樂府中的歌者大都由瞽矇擔任,晉候也不挑明自己的身份,問道:“你剛才唱的那首曲子可有什么來歷嗎?”
瞽矇道:“其來歷我也并不十分清楚,只聽說是一位落魄的富公子,為了逃避仇家的追殺,從晉國一路逃到虢國,路途中窘困萬分,在頹喪之余,寫下了這首曲子,我在街市上聽聞這首曲子后,覺得別有一番動人之處,所以拿來宮中教眾人唱了?!?p> 晉候一言不發(fā),走出殿來,喊來大司樂,道:“立刻將此瞽矇斬殺,以后宮中不許再唱這首曲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