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了一些話，它們也都傷感地回去了。盡管它們都極力反對我前往葫蘆大叔的墳前，但我還是下定了決心，一定要前去看望一下。
它們回去了，我就站起來慢慢地向著葫蘆大叔曾經(jīng)的家走去。盡管胃里很空虛，但始終沒有吃東西的欲望。我一步一步地走著，每走十多步就要停下來歇息一會兒。走到葫蘆大叔的家門口，已經(jīng)是傍晚了。夕陽照耀著陳舊的大門和門前雜亂的一切，我?guī)缀鹾谋M了最后的氣力，只想靜靜地躺下，讓自己恢復(fù)體力，完成最后的一次行走。
那個狗窩已經(jīng)難以容身了，半邊坍塌，半邊被蒿草所掩埋，看著就讓我心酸。門樓下的空地上可以避風(fēng)，我只好在那個地方休息一個夜晚了。
那個晚上，我很難入睡。迷迷糊糊之中，仿佛聽見主人葫蘆大叔在院落里走動的聲音、咳嗽的聲音和接聽電話的聲音。當我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，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幻覺，都是曾經(jīng)的記憶。
夜，靜的出奇；山里，因為人煙稀少而變得非常冷清，十分恐怖。秋風(fēng)輕輕地吹拂著，樹葉和雜草都在秋風(fēng)中瑟瑟抖動著。那些經(jīng)年累月的窯洞曾經(jīng)是多么的溫暖而又富有生活的情調(diào)：笑聲從窯洞里歡快地傳出來；訓(xùn)斥孩子的叫喊聲從窯洞里粗暴的沖出來；年輕的新婚夫妻甜蜜的細語從窯洞里柔和地飄出來。---窯洞，寄存了幾代人的記憶，包容了多少年歲月的艱辛與溫馨。瞬息之間，一孔接一孔坍塌了，消失了，如同僅有的幾位老人迷茫的眼神和黑洞洞的眼窩，無奈地注視著山里發(fā)生的歷史性變遷。
過去的事情怎么都不會忘記，我明顯記得，那些年，葫蘆大叔門前的大槐樹上，有幾處喜鵲窩，每天早晨，喜鵲就在枝頭叫個不停，山里人以為那是吉祥的預(yù)兆，有好事要降臨。兩年之后，它們卻都飛走了，遠走他鄉(xiāng)。只有嘰嘰喳喳的麻雀一直堅守著，好像永遠也舍不得離開大山。門前的桃樹，核桃樹，不知道什么原因，也經(jīng)不起失去主人的落寞，漸漸變得吝嗇了，不結(jié)果實倒是其次，更多的已經(jīng)慢慢地死去，干枯的枝干好像失去親人的孩子，顯得無望和凄苦。
過去的山里，即便是寂靜的夜晚，稍有風(fēng)吹草動，我們總會第一個發(fā)聲，總會讓一些蓄意為非作歹者放棄邪念，讓山間的正氣一直存留著。白天，總會聽到雞的鳴叫聲和家畜肆意的吼聲。毛驢的叫聲最夸張，最豪壯，一聲大叫，既讓人生氣，又讓人無奈。生氣的是它總會無緣無故地大叫，無奈的是它的叫聲沒有絲毫的內(nèi)容，有點自我炫耀的嫌疑。---當然，好心的人們總會根據(jù)毛驢和牛的叫聲，知道該增添草料或者為其飲水。
一切都成了往昔，都成了不會再回來的往昔。我回憶著，也忍受著渾身的乏困和不舒。生活大致如此，和每一天的日子一樣，都有開啟的早晨，也有終結(jié)的深夜。---想著想著，就進入了夢想，沉沉地睡了一覺。
第二天的早晨，我剛從夢境中走出，迎著新一天的太陽緩慢地走向曾經(jīng)的菜園時，看見王六指和奧特曼從一條小路上走了過來。
王六指在前面健步快走，奧特曼在后面緊緊跟隨。他們干什么去呢？我剛思索著，奧特曼就走過來對我說：“你的不舒好點了嗎？”
“沒有，感覺還是很差！”我有點傷感地說。
“好好休息兩天吧！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回去，在三大叔家的門前生活好一點，有吃有喝，恢復(fù)身體能快一點。”
“這事，完了再說吧！你干啥去？”我不由地問。
“還能干啥去？總有什么動物在禍害王六指家的雞，我以后必須在那個溝邊守候著了?！彼f著就慢慢地向前走著。
王六指和奧特曼離去了，我就在主人曾經(jīng)的菜園邊蹲著。眼前的一切雜亂地呈現(xiàn)著，我的思緒也陷入那些雜亂之中，常聽說歲月如歌，可我的生命將走向終點，注定是一曲挽歌。
蹲在那個地方，我就想起自己是如何被帶到葫蘆大叔家里的。好像是一個寒風(fēng)凜冽的冬天，我被葫蘆大叔不遠處的一個人家提了回來。說是提了回來，其實是用一個口袋將我裝在其中帶了回來。
剛到葫蘆大叔家里的時候，一切都那么陌生，好在他們都對我很關(guān)心，讓我從懵懵懂懂中逐漸長大，成為一只體型龐大的狗，后來因為我的威猛和忠誠在整個山里是盡人皆知。---榮耀與成功都是在葫蘆大叔的家實現(xiàn)的，有了那個平臺，我基本上實現(xiàn)了自己的生命價值。
后來的外出純屬意外，也是無奈之舉。在同類看來，是一場值得夸耀的壯舉，可在我看來，是一場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接受并付諸于實際的流落他鄉(xiāng)。假如生活安定，誰也不會輕而易舉選擇艱辛的外出流浪。生活安定、小日子過得很幸福的人是不會努力打拼的。聽一些文化之人那句充滿悲情意味的話：文章憎命達，言下之意，命運順當?shù)娜耸请y以寫出好文章的，引申之意就是一路順風(fēng)的人是難以成就一番事業(yè)的。
幸運的是我最終返回了大山，能在親切的山里慢慢地回味過去的一切。我的外出之旅，或者說是流浪的歷史，有時候仔細一想實在不值一提，只是生活過程中的一個小小插曲而已，我?guī)缀鯖]有心思和精力回憶起過去的一切。
在那個菜園前我待了很長一段時間，我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，必須到葫蘆大叔的墳前看一看，即便再難，也要慢慢地前往。
這樣想著，我就沿著那條曲折的小道慢慢地向前走著。精力不濟，走起路非常艱難，因為有了一定要前去看一看的決心，我就全力地克服著困難，一步步地向前挪動著。
他已經(jīng)埋在那個地方兩年多時間了，墳前是什么樣的境況，我無法想象，必須去看一看心里才感到踏實。我這樣冒然前往，不敢說如同他的子孫一樣前去祭奠，但一定要去看看，看了才能了卻一樁重要的心愿。
前段時間，我在奧特曼面前曾經(jīng)提及過這件事情，可它卻勸告我說：“現(xiàn)在蒿草太茂盛，根本走不過去，等到草木凋零了，我陪你一同前往吧！人一旦去世，就如同山里的一草一木，沒有什么意義可言了?！?p> 當初聽從了它的建議，就將這件重要的事情推到了草木凋零的以后。可突然間我當機立斷，不能再等待了，一定要前去看一看，一天都不能再耽誤了。
過去是較為寬闊的農(nóng)機路，三輪車可以順暢地通行，上山拉運收割的莊稼，是山里頗為常見的事情?？涩F(xiàn)在，已經(jīng)被蒿草霸占了整個路面，只有隱隱約約只能讓一個人艱難通行的小道，我走在其中，已經(jīng)被蒿草所掩埋，外邊的人根本看不清楚。
不到一里的路程，我走了近半個小時才走到，中間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了好幾次。雜草遮擋的小道難以自在地通行，加之我年老體弱，只能艱難地慢慢地走著。
到了葫蘆大叔的墳前，我看到的依舊是雜草，非常茂盛的雜草?？粗s亂的一切，我就不由地想起他生前多次提及死后的事情。
“最看不慣的就是大操大辦，浪費錢不說，還形成了不好的風(fēng)氣。等將來躺在那個向陽的山坡上，什么也不想了，就算這一輩子活到頭了。做人，就這么簡單。”
他時常這樣對別人說著，尤其對那些花很多錢，將喪事過得特別奢侈的農(nóng)家，他總是非常不滿，不僅在言辭上表現(xiàn)的很激烈，在行動上有時候還要親力親為地干涉一番。
那時候的山里人，日子過得都是緊巴巴的，但在婚喪嫁娶等重要事情上卻絲毫不甘示弱，都想盡一切辦法過得排場一些，體面一些。最終的結(jié)果是體體面面迎接客人吃飯喝酒，之后的日子就要辛苦好多年來還債。葫蘆大叔一直倡導(dǎo)從簡操辦喪葬等事情，可山里人總難以接受，依舊我行我素地操辦著，奢侈著，浪費著。
一些老人生前很少有機會享受牛肉、魚肉甚至魷魚海參等美味，可一旦與世長辭離別人世之后，他們的兒子們卻要不惜代價地將最好的東西置辦齊全，讓喪葬事情過得紅火而又氣派。---那些年的事情，就是這樣，大家都為了臉面上的好看，卻不得不給自己帶來更多的經(jīng)濟上的困難。
想著那些年的事情，就感到生命一旦失去，就會將一切化為烏有，頓時煙消云散。生前即便非常成功受人敬仰或者十分卑賤不值一提的人，最終的結(jié)局都是雜草掩蓋下的那一抔黃土，都會融入泥土，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。
我已經(jīng)精疲力盡無力繼續(xù)挪動步子了。在他的墳前看了看，就走到一個雜草相對稀疏的地方，寂靜地趴下來，落寞地凝視著，自由地暢想著。他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，我就不得已踏上了遠走他鄉(xiāng)的漫長征程。想起那些經(jīng)歷，實在是富有傳奇色彩的。我甚至想，假如我學(xué)習(xí)了文字，一定要將那些經(jīng)歷詳細地記述下來，告訴自己的同伴，我經(jīng)歷過它們沒有經(jīng)歷過的事情，走過它們不曾走過的路，見識過它們沒有見識過的世間萬象。---遺憾的是，我只是一只目不識丁的狗，一只垂暮之年的狗，只能如此遐想而已。依靠這點回憶的片段，聊以自慰。
昏昏沉沉中，我的思緒不由地拉回到了很遠的那些難忘的年代：跟隨在葫蘆大叔的身后，他忙于種地，我就在地邊守候著；他閑著蹲在地邊抽煙，我就靜靜地看著遠處的云起云落；他到鄰居家里拉家常，我就在門前等待著；他突然間離開了人世，我就開始了漫長的流浪之旅。
流浪，是一段苦旅，也是一段開闊眼界的收獲之旅：學(xué)校孩子的天真和刻苦，壞人的狡詐，老人的慈善，啞巴的曲折，杏花的被誤解，城里人的打拼，小黑的真誠以及花狗的雄辯......這一切，都如同放電影一樣從腦海中慢慢地閃過，我只好緩緩地回憶著，感到自己已經(jīng)不能動了，只能木木地躺下來，在雜草中，在葫蘆大叔的墳?zāi)挂粋?cè)。
回憶還在持續(xù)，思緒似有似無。流浪的記憶過于深刻，怎么也揮之不去；生活的艱辛似乎都不值得一提，每一段經(jīng)歷都是有價值有意義的，活著就是對付時間的過程。
那么多的日子，我都在山里堅守著，讓生活悠悠地過；后來的日子，都四處奔波地流浪著，讓生活在漂泊中度過。每一段生活之旅都是值得的，都是可以回味的。
我本該平穩(wěn)地生活，但曾經(jīng)流浪。我的一生，與別的狗，真的就那么的不同？那么的具有深意嗎？想著想著，一陣風(fēng)慢慢地拂過，我思想慢慢地遲鈍了。我，好像沉睡了，不管流浪還是平靜地生活，都隨風(fēng)輕輕地漂浮著，與天邊的白云融為一體，靜靜地挪動著，恍惚地閃爍著。
---狗的一生，大致如此，我好像睡著了，能不能醒來，不必期待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