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亦清靜靜地聽著丁全說完鐘方的過往,一旁的屏兒卻是先按耐不住,咬牙切齒地憤怒說道:“這個姓錢的簡直欺人太甚!”
丁全幫腔道:“就是,簡直不拿人當(dāng)人?!?p> 屏兒趕忙道:“小姐,您可千萬不能放過他!”
倘若換做是從前,沈亦清定然不會坐視不理,恐怕早在第一時(shí)間便想著如何除暴安良??蓵r(shí)移世易,現(xiàn)如今既是以榮遠(yuǎn)侯府之尊,又擔(dān)著燕少將軍夫人的名分,雖是殊榮,卻也是責(zé)任。她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再僅僅是她沈亦清一人,更是侯府、將軍府的態(tài)度。
沈亦清頓了頓,不置可否道:“濫用私刑可是重罪?!?p> 屏兒正欲說些什么,見沈亦清清澈平靜的眼神,這才醍醐灌頂一般噤了聲,恭敬地立在一旁。
一時(shí)之間,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濕潤,并非覺得委屈或是其他,反倒是為沈亦清越發(fā)有些高門貴府主事之人的思慮而欣喜。
“只不過......”
話音未落,沈亦清一改方才認(rèn)真的模樣,狡黠地笑了笑繼續(xù)說道:“倘若是他咎由自取,那可就與人無尤了。”
方大娘見她胸有成竹的模樣,自知沈亦清早已有了對策,滿是笑意地與眾人接連端上不少佳肴:“好了好了,不管要做些什么,可千萬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肚子?!?p> 沈亦清驚喜說道:“難怪我說聞著什么這么香,還是方大娘會心疼人!”
誰知方大娘卻說道:“少夫人言重了,這可是少將軍的吩咐,老奴豈敢不從?!?p> 屏兒等人無不掩面打趣起來,一時(shí)間笑聲此起彼伏。
沈亦清先是一愣,大口咀嚼的肉酥險(xiǎn)些嗆在喉頭,連飲了好幾口熱湯這才舒緩下來。一是咳嗽得緊,再者原本她也像是被人點(diǎn)到軟肋一般,登時(shí)面紅耳赤起來。
屏兒一邊趕忙幫她拍著背,焦急又緊張地嗔怪道:“小姐,您當(dāng)心些?!?p> 沈亦清清了清嗓,干巴巴地控訴道:“方大娘,怎么連您也......”
可轉(zhuǎn)過頭來才發(fā)現(xiàn),方大娘早就逃進(jìn)東廚去了,沈亦清只得留在原地,略微有些哭笑不得。
不知是玩笑話,還是燕云易真心特意叮囑,可無端提起他,沈亦清的心上不知不覺竟涌現(xiàn)出幾分暖意和期待。
雖則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,可這次她不問、不說,只想這么靜靜地等下去。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,如同他曾親口對自己說的那樣,再重新開始他們之間的一切。
沈亦清只覺得往后的時(shí)光,竟前所未有地充滿了向往,連帶著眼前的麻煩看著都微不足道許多。
“咳咳......都吃快點(diǎn),今天辛苦大家了,晚上估計(jì)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。”
眾人雖嘴上不說,可看著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,臉上時(shí)不時(shí)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,都被那種明媚的情緒感染著,無不充滿了動力。
另一邊,與鐘方關(guān)在一起的錢青可沒有這么好的心境了。
此時(shí)的鐘二雖是被捆了個結(jié)實(shí),那繩結(jié)看似牢靠得很,可方才沈亦清一通胡亂折騰的行徑似乎真的惹惱了他。他最是個視玉器如命的手藝人,真以為自己殫精竭慮打造的精品在頃刻間碎成齏粉,整個人都不受控制一般瘋狂掙扎。
他嘴里堵了布條,嘟嘟囔囔聽不見在罵些什么,可眼神卻惡狠狠的,像是能將目之所及的所有活物都在瞬間撕碎、生吞活剝。
錢青本就做賊心虛,此時(shí)被迫和他共處一室,耳邊盡是他形如餓虎撲食一般的嘶吼,只覺得心中更是忐忑不安。
他先是破口大罵,語言之中不盡威脅警告之意。可還沒等鐘二停下來,錢青卻先是很快便沒了氣力,反倒變得語無倫次起來??梢粋€時(shí)辰過去了,鐘二的氣勢半分未曾減退,甚至眼瞅著捆著的繩子都明顯松動幾分。
錢青見狀,貪生怕死之心驟然揚(yáng)起,很快便敗下陣來,換了副唯唯諾諾的嘴臉求饒起來。
“鐘方......不不不,鐘二爺!您這是鬧得哪一出,別指著我一個人啊,我可什么都沒做。你家的事情我真的是盡心盡力,就連你母親的病,那我錢某人也是四處尋醫(yī)問藥,這才尋來.......哦不,求來的良方。”
“你是個人才,我清楚。可你想想,這侯府這么大的門庭,這么大的買賣,怎么可能信得過你一個毫無身家,無名無姓的小輩。我們?nèi)鹣樨S就不一樣了,多少宅院的物器都是我們造的,我們可是在京都城里掛了名的。就當(dāng)做是我竊了您的名,可這利咱不是還沒有商議不是。到時(shí)候談定了買賣,咱們你二我八......”
此時(shí)之間鐘二青筋暴起,一雙手臂的腱子肉都立了起來。
錢青嚇得一激靈,趕忙又往角落里縮了縮,驚恐改口道:“不不不,我二你八?。?!”
霎那間,鐘二的暴戾聲響隱隱低了幾分,錢青這才敢睜開眼睛試探性地瞧一瞧。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身上已然被驚嚇得濕透了一身衣衫,心有余悸地哭喪著說道:“哎呦,我的鐘二老爺,您這是要干嘛呀!”
許久之后,他兀自接著說道:“您就是要?dú)庖?,冤有頭、債有主,這個事情歸根到底是人家少夫人的意思,你的東西也是她砸的,您可千萬別算在我錢某人身上?!?p> “可換句話說了,退一萬步說,人家財(cái)大氣粗、有權(quán)有勢,你拿什么和人家斗。別說是砸了這么幾件玩意兒,就是今天害了你我的性命,又有什么可說的?和他們比,我們這些都是賤命。這個世道,別太看得起自己了才是。”
錢青囫圇個兒說了一通,沒有幾分真假,可唯有在說最后一句話的時(shí)候,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不辨真?zhèn)蔚谋瘺觥?p> “錢掌柜的這么說,倒像是把我比作吃人的老虎一般。屏兒,我有這么可怕嗎?”
沈亦清調(diào)笑著推門而入,面上是深不可測的笑意,眼神卻直直地與地上躺著的鐘方對視著??v使后者目露兇光,教人膽寒,可沈亦清卻并未懼怕半分,反倒蹲在地上,與他保持著極近的距離。
錢青卻是顧不得這些,既見到沈亦清一行人,便是見到救命稻草一般,忙不迭地跪地求饒道:“少夫人饒命,小的再也不敢了?!?p> 此時(shí)他哪有半分方才洋洋得意的氣焰,只恨不能逃出這個深不見底的榮遠(yuǎn)侯府。不過是半日的功夫,他算是見識到這個傳聞中燕少夫人的手段。單說方才那段,雖是心知不會有生命危險(xiǎn),可將他與鐘二瘋子關(guān)在一起,指不定他會掙脫束縛,傷及自己的性命。
最大的恐懼從來都是來源于未知,而這恰恰是沈亦清看似無意的舉手之勞。
沈亦清并未理會他,反倒歪著頭,饒有興致地望著鐘方道:“把他嘴里的東西拿掉,讓我聽聽他都在罵些什么?!?p> 丁全略微有些猶豫,錢青更是下意識地摸了摸從前被鐘方咬傷的耳朵。
屏兒給了丁全一個眼神,他只得上前依言松開鐘方口中的布條。
只見鐘方微微沉默了片刻,頓時(shí)像是睡醒的雄獅,從地上騰的竄起來,一個箭步跨上前,眼看著就要將沈亦清沖翻在地。
可蹊蹺的便是,不知這瞬息間究竟發(fā)生了怎樣的變故,鐘方的動作停滯在半空中,人也仿佛愣神一般。
沈亦清卻像是料定了他會如此,只淡淡說道:“先把他帶下去吧?!?p> 沒等丁全著人架著他,鐘方卻乖順地跟著侯府的人退了出去。
這頗為詭異的一幕看在錢青眼里更顯得懸疑,要知道鐘方可是個油鹽不進(jìn)的硬骨頭,自己也是迫不得已才只能以他的家人相逼,可沈亦清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教他言聽計(jì)從。
“錢掌柜,錢掌柜......錢青!”
屏兒接連喊了三四聲,錢青這才回過神來,更顯得虔誠地恭敬道:“是是是,小的在?!?p> 可沈亦清非但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悅的情緒,反倒親自上前攙扶道:“錢掌柜何須如此大禮,快快請起。方才有所怠慢,還請您體察,實(shí)在是侯府規(guī)矩重,樁樁件件都得纖細(xì)著來。莫說是大宗采買,便是些不打緊的細(xì)軟,也得探探對方的底子,萬不能鬧出些不干凈的麻煩事,您說是嗎?”
錢青趕忙擦了擦滿頭的虛汗,連聲應(yīng)和道:“少夫人說的是?!?p> 想來定是方才自己和鐘二的話語被她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,斷然知曉了個中內(nèi)情,此時(shí)是要拿著自己興師問罪。
沈亦清驟然咄咄逼人地問道:“那錢掌柜覺得,我查到了些什么?”
一時(shí)間,錢青自是來不及懊悔自己口不擇言,見她來者不善,索性不免動了些旁的歪心思。
雖說眼前的女子地位尊崇,可這么多年他在京都城里也不是吃素的。瞧她年紀(jì)尚淺,又是京都城炙手可熱的人物,若是敢對自己動私,那么自己反倒斷然有數(shù)不清的活路可走。
這便想起自己的老主顧之中,便有這么一位明里暗里與沈亦清不對付的老主顧?,F(xiàn)如今,她便是姜家的少夫人沈思云。雖說姜府遠(yuǎn)不及榮遠(yuǎn)侯府顯赫,她嫁的也不過是個庶子,可寧得罪君子、莫得罪小人,這個女子一看便是個陰狠角色,就算是不能起大用,卻一定難纏棘手。
錢青打定主意,若是沈亦清有意為難,自己便立定心腸投靠沈思云其人,總能搏出些路子,不至于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。
只是錢青不過隱約聽說沈思云與沈亦清姐妹之間有些私怨,哪里知道她恨不能將沈亦清挫骨揚(yáng)灰。
心念這么一轉(zhuǎn),只見錢青非但不再滿是懼色,反倒像是多了分底氣一般。
他依舊狀若唯唯諾諾道:“小的愚鈍,實(shí)在不知。依少夫人所言當(dāng)何如?”
沈亦清心知這樣圓滑世故的掌柜,必是深諳京都城茍活之道,如今見他態(tài)度回轉(zhuǎn),果然印證的自己的想法。倘若先前貿(mào)然處之,免不了又增添不少麻煩。
她隨即笑而不語地頓了頓,盯得錢青面色發(fā)白,這才出乎意料地說道:“錢掌柜說笑了,您身家清白,瑞祥豐在京都又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玉器店,怎會有錯。我年紀(jì)輕,又擔(dān)著這么大的家業(yè),唯恐事事做得不夠妥帖,叫人恥笑事小,辱沒了侯府的名聲事大。委屈您折騰了這么些時(shí)候,我方才是誠心致歉,您切莫與我計(jì)較。”
錢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可見沈亦清神情不像是帶有半分戲謔,舉手投足也滿是得體與貴氣,一時(shí)間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自處。
他心想:難不成是剛剛自己對著鐘二的自言自語沒有傳到她耳朵里?
錢青不由自主地張望著這厚重的木門,雖是經(jīng)年未好生打理,就連銅鎖也銹跡斑駁,可侯府建造時(shí)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品,想來自己音量不高,被隔絕起來也絕非不可能。
再者,旁的不說,自己一介商賈,又與眼前這如日方中的女子往日無怨、近日無仇,她又何必低下身段刻意蒙騙。
于是,錢青不疑有他,當(dāng)即跪倒在地,堅(jiān)定地表忠心道:“承蒙少夫人賞識,小的豈敢另做他想,莫說是這小半日的消磨,若是能讓少夫人有片刻舒心釋然,便是讓小的日日......不!時(shí)時(shí)驚怖,又何足掛齒!”
饒是沈亦清有所心理準(zhǔn)備,還是被他這番慷慨陳詞愣了愣,隨即便是種由內(nèi)心深處涌上來的憎惡之感。
這么些時(shí)日過去了,沈亦清看來還是很難適應(yīng)那種京都城中高門府邸深處沾染的諂媚阿諛之風(fēng),她甚至很難理解究竟是怎樣昏聵愚昧的人才會受用這般虛假的言辭。
忍住心中的不悅,沈亦清表面上故作如沐春風(fēng)之感,這也得益于這段時(shí)間迫于無奈之下的交際,類似的場面總是見過不少,也很快便能學(xué)得那些所謂的貴女是如何對這樣奉承的言語甘之如飴,卻故作矜持之態(tài)。
錢青見她流露出自己熟悉的表情,這才終于踏實(shí)下來。他心中只道沈亦清也不過是瞧著風(fēng)光無限的紙老虎罷了,內(nèi)里還不是個小姑娘。
沈亦清道:“錢掌柜是個明白人,我喜歡和明白人打交道,屏兒?!?p> 隨即屏兒應(yīng)聲順勢帶著幾個侍從端出一盤筆墨紙硯,隱約可見“契約”二字。
錢青見狀,喜形于色流露于外,絲毫未見掩飾。
這看在他眼里可不是幾張薄紙,而是唾手可得的財(cái)富。方才自己胡謅的幾句自然全是瞎話,可要真是能做成了這單買賣,莫說是放鐘二瘋子與自己一屋,便是讓自己跪在地上向他磕頭認(rèn)錯,甚至認(rèn)他做自己的親爹又有何難?
沈亦清瞧著他一眨不眨地盯著,卻不忘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一條條看著個中的條款,只對屏兒微微使了個眼色。
屏兒會意,當(dāng)即翻了幾頁過去,尤其刻意將這比交易的數(shù)目比劃給錢青。
她高聲道:“你可聽清楚了,這可是價(jià)值三百金的生意。旁的不論,這傭金便有另附的十金,是我們家少夫人有意厚待于你,你可知道該怎么做了?”
錢青的一雙眼睛瞪得銅鈴一般,屏兒趕忙后撤了幾步,生怕他垂涎欲滴濺到自己半分。
“這......這......少夫人,實(shí)在是太看得起小人了。”
見他貪念既起,沈亦清并不急躁,反其道而行之道:“錢掌柜此番受了委屈,豈能平白了事。不過你謹(jǐn)慎些總也是好的,到底是樁不小的買賣,像我似的得多探探,可別出了什么差錯。”
錢青聞言,只覺得她是在敲打自己。也是,這潑天的富貴自己不曉得感恩,還磨磨唧唧地一字一句琢磨,實(shí)在太過小家子氣了些。加之方才沈亦清所言是為了探查自己的虛實(shí),最終落得個無功而返,可她是何許人也,自己如今的舉動倒像是有刻意諷刺之嫌。
他思索片刻,索性把心一橫,咬著牙道:“那筆來!”
沈亦清平靜地看著他洋洋灑灑簽下自己的名諱,心道:成了。